父母幸福晚年的秘决不是别的，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。

自从爷爷离世，我父亲几乎再也没有去过他的故乡，那个被他惯常称之为“老家”的地方。

这个写在我户口本籍贯一栏里的小县城，距离我出生长大的城市不过区区几十公里之隔，只要不逢急雨狂风这类极端恶劣的天气，悠悠闲闲地开车，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已。但是，那里的方言我已经听不太明白，勉强能懂个时至十之六七，听不懂的时候，便笑笑糊弄过去。

我问父亲是否还听得懂老家方言，他认真思忖了会儿：听还是能听得懂的，但离家的时候年纪还小，到现在，很多土话已经不会说了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，平素颇为能言善辩的父亲在回到老家时，反而不太爱说话，除了和两个叔叔喝酒，就是陪我爷爷放放家里的老黄牛，偶有两人相对静坐，都不说话，我爷爷默不作声抽烟，我父亲默不作声看报。

我在房外看着他俩，突然觉得，凡能够说出来的，大概都不是最孤独的。

爷爷去世时刚满84岁，论语里谈论父母的年纪，说做子女的要“不可不知也”。一则以喜，一则以惧。

喜的是老人一生无病无灾，甚至在前一天洗了澡理了发，仿佛准备好了一般。惧的是谁能料到是哪个倏忽和刹那，与他相隔的从几十公里的车程，变成了三尺黄土。

其实我对这位他并没有太多回忆，心里唯一一点关于“爷爷”这个词汇的模糊的影子，是小时候他教我打算盘。他本来就是一个话少的人，好不容易说出几句，其中还有一句我不解其意，于是只能呆在一旁，看着他枯朽却灵巧的双手在算盘上上下翻飞。

我父亲告诉我，就是因为算盘打得好，爷爷才当上了供销社的会计。本来爷爷早已决定把这份顶好的职业留给他的体弱的长子来接班。倒也不是偏心，而是大儿子生在闹饥荒的几年，人生得瘦又小。当会计不用卖体力，还有白面馒头管饱。爷爷以为这是天下第一的好职业。

然则他没料到父亲偷偷参加了高考，虽然读书的时候这个人散漫的很，不过早上敷衍听两节课，下午就溜回家做农活，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顽劣的青年能考上学校。只不过，这个学校离家要坐四天四夜的绿皮火车。

父亲少年时代最大的恐惧，是无法离开自己贫穷的家。

于是父亲要走，爷爷要留，父子二人迎来彼此人生中最重大的对峙。父亲说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过爷爷暴跳如雷，这个他本以为老实得近乎木讷的男人，哆嗦着双手，指着他的鼻子吼：你今天出了家门，就不要回来了。

当面临同样的问题时，相比较而言，我父亲则显得冷静得多。

当我告诉他我想出国的时候，他只是略怔愣了一下，然后坚决地摇摇头，我不同意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，我不会给你钱的。

他开始絮絮叨叨：你听话一点，随便去个离家近的大学，二本三本都行，安安稳稳考个公务员，只要不像我年轻的时候进什么纺织厂，一辈子过得不会差，你跑到外面，话都听不懂说了什么…

我大多数朋友确实过着这样的生活，在故里住着父母的修缮的老房子或他们买来的新房，在那座充斥熟悉方言的小城市里，囿于一份收入微薄的平常工作。好在不必背负房贷，三餐也还算便宜。常能见父母，还有一些从小就认识的朋友。街边的店家甚至是来往的人，大多是面熟。小城市没有太多的新闻，一日一日并无两样。

我少年时代最大的恐惧，是成为像我父母一样的人。

于是我要走，父亲要留。我们迎来了彼此人生中最重大的对峙。那是我至今见过父亲最颓唐的样子，哪怕是当年下岗的时候，他还有很多的力气和母亲争吵，很多的唉声叹气要和兄弟倾诉。而此时此刻，看着如同一如少年时候自己那般叛逆的女儿，他仿佛力气全失，大厦坍圮般无声地坐着。

我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，突然觉得，凡能够说出来的，大概都不是最孤独的。

我比父亲离开得更远，远到火车已经开不到，必须要坐飞机跨越河海和山川，肤色和时差。远到我以为分离才是我与父母的常态，而忘记了生命最初十几年的亲密无间。

浮生如此，别多会少，不如莫遇。

为了给爷爷治丧，我从国外赶来，爷爷在外打工的儿子和孙子都从四面八方赶来，
一家人在这一天团聚。村里的人都说这老人讨喜，有退休工资，也能自己照顾自己，连死都如此悄无声息，从不给子女找过什么麻烦。

他的子女们也是平静的，丧礼上漫不经心地掉几滴眼泪，大多数人的兴趣都在逗一逗我的几个小侄子，几个嫂子们挨凑在一起窃窃私语，谈论的都是是孩子上学的事情，她们其实和我差不多年纪，脸上却没有半点年轻人神情。她们的孩子说着普通话，偶尔还能蹦出几个英语单词。在上海、广州幼儿园的学费花掉了大笔她们打工时赚得钱。但最让她们忧虑的，不是高额的学费，而是一年数次的家长会和竞争激烈家委会。

那里才是她们无法逃跑的战场。

高中毕业之后就去打工的她们满脸苦笑地问我：到底怎么和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呢？
我的嫂子们在南方呆了几年，能听懂的南方话却只有几句。异乡终究难以对她们敞开怀抱，而她们却希望自己的异乡能成为孩子的家乡。

山一程，水一程，风一更，雪一更。时间太匆匆，世事两茫茫。

我的家乡却变成我只能停留几天的地方，这次离家的最后傍晚，我和父亲在湖边散步，满溢的都是新涨的春水的气味，说不准我又长了个子，曾经和父亲差不多高的我，如今要微微斜身才能刚刚好挎住他，他絮絮叨叨，催我早日选个地方安定下来，早点找个人依靠。我转过头想敷衍几句，看到父亲头发和肩上都落着疏疏月光，再定睛一看，才发现那原来是白发。

我想几个月前父亲到国外看我的时候还不是这样，他和老年团的大爷大妈一起欢天喜地来到我的城市，头顶着带着一顶小红帽的他雀跃地像个孩子，我挤出一天时间来陪他，和他在各个景点前自拍，虽然父亲用不太好刀叉，但我们还是一起正儿八经地吃了西餐，我低声用中文告诉他菜名，他不住点头，冲着服务生底气十足地说“YES”。

周围的牵着孙子遛弯的老人已三三两两准备回家了，小孩儿玩倦了，撒娇不愿走路，伸着两只手要抱。一如我小时候那样。

父亲还在自顾自的说：爸爸年纪大了，还不知道能够陪你几年，我和你妈妈已经找好了养老院，之后，不会为你增添负担……

一个幸福晚年的秘决不是别的，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。父母老去之后对子女最大的赠礼，可能就是保持距离，少通消息。

我望向天空，那里曾经应该有一座通天的高塔，人们勤勤恳恳浇砖铸瓦，盼塔顶通天，手足相聚，不再零落在地上。神却执意让人说起不一样的语言，所以这座高塔并未建起，人类各自东西。

所以我始终不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完全的心意相通，被人理解固然是一种莫大的幸福，不被人理解也是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的事情，哪怕不理解你的人，是你的父母血亲。

但，我怕太晚才能理解我的父亲和母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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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能够说出来的，大概都不是最孤独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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